文/王順輝諮商心理師
最後,創傷反應除了對個體自身產生巨大的傷害,對於關係也產生破壞性影響,這些影響不只衝擊受創者個人,也對其身旁的人和關係造成波及。想理解受創者的處境,不僅只是了解其個體內在的變化,對於其系統與關係的也需要有所關注和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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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係中的受傷與傷人
遭受創傷經驗後對於環境的不安感,讓受創者時常處在過度警覺的壓力狀態,也經常瀕臨身心耗竭的臨界;此時他人不合適的關心、不懷好意的探問、不當好奇或建議,其中任何的不當意圖或刺激都會被放大檢視與感受,因為受創者內心永遠警戒著將遭受到進一步的羞辱和傷害(彭仁郁,2018),並導致受創者感受到不被理解或質疑,形成受創者再次受到壓力或(類似創傷當下的)壓迫的二次傷害。當受創者因為不當的關係互動經驗而表現出受傷的反應,多數時間是不被接納與理解的,反而常遭受到「脆弱、太敏感」的標籤譏諷。這樣的互動方式不僅對受創者的遭遇視而不見,更加深受創者內心的傷口,並遏止受創者再次尋求關係協助意願,增添對人的不信任感。
在創傷歷程中的受創者,容易受到環境與特定刺激促發其警戒模式,也容易產生較大的情緒張力和行為反應,這樣的狀態會讓身旁想要關心卻又不知如何表達合適關心的人不容易接近,當嘗試表達關心卻無法達到效果或反而造成反效果,也讓想要關心的旁人感到受挫,甚至是心意不被接受的受傷,產生一種關係的錯過與誤解,卻又經常發生的「既可惜又無奈」的互動模式。
期望傳達關心卻失敗而感到受挫的旁人,若無法理解自身挫折是關係互動無法達到期待的自然感受,而並非誰對誰錯,而轉而將不適的情緒再次投入在關係的互動中,便會讓關係持續惡化,既無法幫助受創者也讓自己陷入「你受傷-我也受傷-我也讓你受傷」的困境。為了避免負向的關係輪迴,請準備好自己的狀態、衡量自己的狀態,了解如何去理解與陪伴,並適度的設立關懷界限,不讓自己從關懷陪伴者轉變為另一個讓受創者再次受傷的壓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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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係信任的斷裂
當遭受到的創傷經驗源自於身旁關係暴力(如性侵、家暴等)時,會讓受創者意識到即使是親近、熟識甚至是曾經信任的人也不一定安全,進而縮小自己原本設定開放的關係界限,並築起關係的壁壘,堅守內心最後的安全底線,瓦解內心對人與人關係的信任,只求避免讓自己再次受到同樣的傷害。剛經歷創傷後的受創者對於親近關係是感到矛盾或糾結的,內心對世界的不安感與關係信任的崩毀,讓受創者與過往關係的維持出現斷裂或疏遠,對於新關係的建立又感到困難和畏懼,明明盼望有人可以理解、支持並協助自己復原,卻又難以擱下戒心與不安去與人互動連結,必須不斷地試探與嘗試才會有稍微的進展。
一般情緒狀態下,人們大多願意相信關係可以是穩固的,就算關係中的彼此產生摩擦或衝突,只要適時的溝通與協調就能再次回到安穩的狀態;但受創者即使努力嘗試相信身旁的人,都仍會戰戰兢兢的去觀察和留意對方的態度和行為是否一致,深怕遭受到背叛和傷害,避免自己再度落入萬劫不復的創傷經驗中。受創者對於釋出善意的關係可能會出現「他是真的理解我嗎?」「會不會當我再揭露多一點(負向想法)、表現多一點(痛苦情緒),他就受不了了?」……等內心的質疑,任何不當的回應或舉動,都應證了「沒有人可以信任」的內心恐懼。唯有陪伴者願意敞開心胸的理解創傷,並持續堅持合適的關係陪伴,才能打破這個由恐懼建構出來摧毀關係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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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緘默體制下的習得無助
社會主流價值嚮往去脈絡化的正向情緒、原諒以及理性反應;對於負向情緒表現、行為表現不一致的狀態、無法釋懷的糾結、反覆矛盾的變化、失去自我控制、一再提起悲慘際遇……等狀態,通常抱持著壓抑與不特別提起的態度;特別是那些創傷事件的悲慘程度超越社會所能承認的範圍時,社會群體會傾向透過集體緘默的方式來否定這些痛苦悲慘經驗的發生,也錯過了避免創傷事件一再重演的契機,更讓群體失去了理解受創者的機會,也讓受創者失去與人連結的可能。
統整國內外研究創傷的學者Herman與彭仁郁的觀點,暴力創傷發生與復原的歷程皆產生在人類生活的社會中,無法與社會文化脈絡和族群分開來看,受創者在尋求創傷復原的道路上,社會群體共同的發掘真相、承認傷害的發生,集體採取行動,追究造成傷害的責任歸屬並彌補傷害亦是創傷修復的重要一環。綜合上述觀點,筆者認為社會群體對於創傷的承認與彌補,對於受創者生活系統的重建是必要的。由此可見社會群體對於創傷的坦承態度與理解,有助於受創者在社群中具體的重建關係的連結;反之,則會加劇受創者在復原過程中的阻力,消耗其內在修復的力量,讓受創者陷入無歷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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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係界限的模糊
創傷毀壞的不只是人們自小以來對於關係的依賴與信任,也讓人們在成長過程中透過人際經驗的累積、建構起來的人際界限失去彈性並產生混亂。健康的人際界限會讓個體知道自我與他人間的關係可以如何拿捏,能選擇跟不同程度交情的人有不同的回應模式和互動距離,並隨著關係的靠近或疏遠保有彈性,適時的調整成合適關係互動的樣貌;個體會知道「該拒絕的可以適時拒絕,願意接受的就如實的承受,在為難時可以如何選擇」,能保有自我意識並依照自己的意願進行抉擇,並為此負責。
模糊不清的關係界限會讓人失去原有的關係判斷力,無法分辨不同角色的關係距離,無法表現出合乎情誼的關係互動,無法覺察自我內在真實的需要,而傾向對恐懼與壓迫表現屈服,妥協於當下的危險要脅,僅僅只為換取那短暫的安穩,但受創者仍感到別無選擇。有時甚至會結合「解離」或「麻木」反應來迴避面對界限遭受侵犯時產生的不適感受,導致受創者與其真實自我的距離越來越遠,無法做到哀悼自身創傷的經驗,無法找回自我的控制感,更無法與人產生穩定且安心的連結。
創傷實務的晤談經驗中觀察到,受創者不只遭受個人狀態的混亂紛擾,對於身旁關係或社會群體的眼光和評價也非常在意和重視;有時甚至為了不讓外在關係系統被波及或無法適應,而直接壓抑自己的痛苦狀態和渴望盡早復原的需求,呈現一副安然無事的假象,著實令人心痛和不捨。作為願意學習關心受創者的系統一員,你我務必留意在關係互動中帶給受創者的,究竟是再次傷害亦或完整的傳達出理解和關懷。
以上內文整理了筆者對於遭受創傷事件的受創者在學術與實務上的認知,但也礙於所學與經驗有限,僅能以諸多文字傳達,盡力呈現筆者的理解,陳述內容並不能完全概括受創者的全部經驗,只能盡力貼近多數受創者的狀態;畢竟每個受創者遭受到不同形式的暴力侵害,伴隨著不同的關係系統回應,加上每個人本身的獨特性及各自所擁有的文化背景、成長脈絡皆會有所差異,創傷事件對受創者造成的影響未必相同;若希望能貼近並理解他們的創傷經驗,保持彈性、承接的態度,以及適時的核對與修正自我對創傷的認知,都是必要的準備。感謝願意學習理解創傷並願意陪伴創傷者的所有人,包括你!
願這世界對遭受創傷經驗的受創者,能越來越友善。
蛹之生心理諮商所專任諮商心理師、國中兼任輔導教師。相信,多元是為了讓不同聲音和信念能並存,諮商不是為了治療,而是讓人有機會好好說出內心的聲音,相信自己的聲音也是值得存在的。喜歡在諮商、帶領團體中看見人的情感真實流動,有情緒的地方就有故事,好好讓眼前的人說出自己的故事,才有機會看見生命,也讓生命看見自己